“凡是妨碍天皇圣战的人都不得好死!去死吧!”
人潮鼎沸,挽灯抬头,看着那个被虐打的奄奄一息的女人,只见她被狠狠掼在地上,撕扯间,那散乱的长发飘开,露出青肿血污的难以识别的容颜。
“怎么被打成这样?可怜的女人。”美国间谍根本看不出来那血污遮掩下的容貌,然而,长发散落的一刹那,挽灯的目光如同被尖刀刺入,深深捅入眸底!
她发疯一般拨开身周围挤挤攘攘的日本人,拼劲全身力气,奋力挤向木台子!
那个人……那个人────姊姊!
挽香浑身被鲜血污染,面容模糊,但她是她一母同胞分裂出来的半身,她们曾经在一个王府中成长,她们曾经那般亲密,她们都爱着同一个男人!
我的灯儿要嫁给自己心上的人。
王府明月下,温婉的柔和的声音,那么温暖,姊姊的笑,那么清晰。
挽灯一把扑在人群中,在人潮中奋力向那温暖的身影伸出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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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务!特务!阻碍皇军振兴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特务!”
刑台下的日本人们眸中透着豺狼一般贪婪而猥琐的目光,桀桀呱呱的喷沫辱駡,有军官军官拔出随身的军棍,狠狠击打挽香的膝盖。
骨骼碎裂的刺耳声音传来,挽香怒目而视,却颤抖着搂紧身边粗大的木柱,绝不向一个日本人下跪。
“贱货!装什么硬骨头?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前来观刑的青叶姬狂悍夺过军棍,拳脚指甲一起上,疯狂攻击着挽香血迹斑斑的身子。
“啊啊,大佐,这女人真恶心,咱们赶紧弄死她!”
猥琐的矮个军官被血腥味冲鼻,嫌恶的伸出带着白手套的指尖捂住口鼻,对留着小胡子的长官说到,话未落地,就被挽香轻蔑的目光惊出一身冷汗,差点维系不住他自以为是的日式优雅。
八嘎!这个奸细女人是鬼么?打成这样都不跪?
青叶姬打的气喘吁吁停下手,本以为会看到挽香哭泣哀求的屈辱脸庞,可哪里料到,挽香只是微微抬起手,抹干净被血糊住的白玉小脸。
她甚至仔细整了整头发,看都不看疯狂肆虐的青叶姬一眼。
“请告诉我,中国在哪个方向?”
她扶着原木,声音清澈,目光炯炯的看向台下熙攘的人群。
“你是说支那?”
刑台下的日本人高傲哄起讽刺。
“不,是中国。”
“啊呸!女特务,明明是支那!支那!”
“中国。”嘶哑枯沙的柔弱嗓音毫不妥协。
“支那!”
“中国。”
“支那!”
“中国。”
“支那!支那!支那!支那!”
刑台下的日本人涌搡而上,口沫飞溅,巨大的人声如潮,淹没掉小小的柔哑女声。
挽香五指紧紧抠着圆柱,近乎於崩溃般的尖叫出声!
凄厉的声音穿破云天,直上九霄,刑台上形销骨立的单薄女子,白衣染血,像是冲天哀鸣的荆枣鸟,凄艳而威严!
日本人被她的尖叫恫吓住,吵闹声渐渐惊了下来,终至鸦雀无声。挽香翘起干裂的嘴唇开口,声音沙哑、缓慢而坚定。
“‘中国’,最早出现於《尚书梓材》,其有云────皇天既付中国民 ,越厥疆土,於先王肆。这,就是我祖国名称的来源,给我记好了!”
她轻蔑环视着台下呆愣的人群,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异常清晰。
“你们不过是一帮倭寇,践踏人命,践踏文明!你们不配用任何一个字侮辱我的祖国!”
挽香抖颤曲弯着鲜血横流的双腿,却如同一把人型锐利的刀锋,她直视刑台之下,眸光如同剑上秋水,寒色粼粼。
“告诉我,中国,在哪个方向!”
混迹在日本人中的中国留学生们早已热泪盈眶,他们高高的伸出手,在阳光下直指涛涛大海的西边。
“那里,中国在那里!”
谢谢。
苍艳红唇傲然微笑,挽香双眼含泪,方才宁死不屈的碎裂膝盖,砰的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
她虔诚躬身,向着祖国的方向遥遥下拜。
那里是中国,是她所深爱的美丽祖国,她最爱的亲人和爱人,都生在那里。
怎么舍得看它战火荼戮?
怎么舍得看它满目痍疮?
她做了一个中国人应该去做的事情,她没有遗憾。
“你们动手吧。”
挽香的额头贴着地,嘴角含笑,无视脑后缓缓逼来的乌黑枪管,心满意足的闭上双眼。
这一刻的挽香,虽然形容枯槁,鲜血淋漓,却如此耀眼,不能逼视。
挽灯怔然站立在台下,只觉得天地广阔,而自己如同蝼蚁般渺小。
她终於明白,宁华庸为什么只爱姊姊,而不爱她。
姊姊,是真正的勇士,她的身上凝聚了中华千百年来的伟大精神。
一个民族绝不屈服的坚强气节。
不可被威胁,不会被恫吓,不能被引诱。
刚强、峥嵘、高贵的灵魂。
北京深宅大院里,娇养着的白玉格格,她,还有中华无数坚强的女性们,平时看似柔柔弱弱,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却能在连天战火中伸出并不强健的窍细臂膀,以钢铁般的意志支撑着整个民族的生息,延续祖国千年的精魄。
挽灯泪水奔涌,如被雷击般颤抖,她崇拜而骄傲的望向刑台。
海水怒涛拍岸,她的姊姊如此冷静安然。
姊姊。
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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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宁华雍的人马刚刚到达鬼塚府。
他们几乎没有遇到抵抗,整个府邸幽静而清冷,只有被枪指着头的仆人们抖颤着,说────我们大人不在,他、他被支那宠姬刺杀,伤重入院……
宁华雍冷眸如同冰封,爆出碎裂一般的光,浑身的冷意暴涌出来,他一把揪住颤抖的仆人,“那个宠姬呢?她在哪里!”
手里的仆人抖得如同秋风落叶,在他淩厉如同刀锋般的目光中颤巍巍开口,“她、她被御前镰仓大人钦定为重犯,押去青部石山崖枪决,大概就在现在────”
说罢就被狠狠掼在地上!
那美艳的如同转世妖精的阴冷男人,几乎用人类无法看清的速度,转身向着海边的石崖山,疯狂疾奔!
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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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青木大佐的枪口顶在挽香后脑勺的时候,一辆漆黑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山石下方。
“住手!谁也不许碰她!”
阴冷吼声传来,一个男人腹部缠着重重白纱带,在副官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的狼狈赶来。
他有着不同於低矮日本人的高大身躯,容貌俊丽妖艳,一双绿色眸子在长睫下如同翡翠融化般艳丽。
挽香没有睁眼,青叶姬却慌乱的站起身看向他。
挽灯在人群中瞪着那男人的脸庞,凝然伫立,只觉得寒冷阴水阵阵扑上脚底,让她如置身寒冰地狱────这是一张她无法忘记的脸。
灯红酒绿的迷乱秋夜,就是这个日德混血的军官在街灯阴暗的角落里闪烁着绿色的阴魅眼瞳,轻佻而傲慢的懒懒询问,东洋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挽香,是上海宁家的太太。
白色手套包裹的修长指尖冷冷顶起她的下颚────鬼塚将臣,记住我的名字,我对你有兴趣。
鬼塚将臣!
果然是他掳走了姊姊!
姊姊所有的苦,所有的难,都因她而起,因为她一瞬间的自私意念,造就了姊姊如今这般的家破人亡、月色风残,被拷打虐待在异国他乡的邢台架上!
她的姊姊,她温暖的,温柔的,包容着她所有任性的姊姊!她一母双生,连心连肺,从小就为她千般打算万般怜宠的姊姊!
是她把姊姊,害成了今天这番模样啊!
挽灯哭着挤开人群冲上前去,却被密密人潮推挤出来,她向前伸手,却够不到远处那个血红的柔弱身影。
鬼塚将臣踢开缠上来的青叶姬,将跪地的挽香抱进怀里,颤抖着手抚开她沾染了腥浓鲜血的发丝,看她如此凄惨的模样,怒火直窜上喉间,一股腥甜。
“谁准你们这样动她!给我滚!滚!”
他冷冽的嗓音带着颤抖,紧紧抱着破碎布偶一般的挽香,反复抆拭她身上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却怎么也抆不完。
挽香只是任他抱着,沈沈的,嘲讽的看着他。
“没事了,没事了,挽香。”
他伸出手,却捉不到挽香的指尖。
“鬼塚大人,处死这个女奸细可是御前镰仓亲口下的命令!”青木大佐握着枪斜眼儿冷吱,“大人不在医院里疗养,却跑来救一个差点害您丧命的女特务?皇军的规矩您都忘了么?”
“将臣哥哥,你伤成这样,还要来救这个贱人吗──”
青叶姬捂着被踢痛的小腹,泪如泉涌,手肘撑着地一点点爬过来。
鬼塚将臣在涌乱的人群中静静低头抱着挽香,她目光盈盈,冷的让他心神俱焚。
“挽香……告诉我,你爱我吗……”
她默默的看着他。
冰凉的手指掐着她的下巴,绿眸目光冷然,却含着近乎於绝望的哀求。
“只要你说爱我,就算你做了特务也没有关系,拼了命,我也要带你走。”
挽香。
求你啊,挽香……
他的表情是冷的,心却在哭,语调寒颤。
“你爱过我么,哪怕是一刻?”
让他爱的心都痛缩的玉娃娃,在清澈的阳光里,扯开一个近乎於轻蔑的笑。
“想知道?”她勾了勾指头。“低头,我告诉你。”
鬼塚将臣喉结惊喜的上下滑动了一下,心如同被一只拳头狠狠揉捏,不成形状。
他紧张的手指都在颤抖,连忙低下头去将耳朵附在挽香干裂的唇边。
挽香开口,一字一顿,异常清晰。
“鬼塚将臣你听着,中、国、不、会、亡!”
说罢,瘫软在地的柔弱身影发出一声近乎於野兽般的嘶吼,原地暴起,迸发出超越生命力的悍猛力量,在人群的惊叫声中发疯般向着高大的俊美男人撞去!
那是用尽气力生命,最后的狠狠一撞!
鬼塚将臣苍白着脸被她连连推顶,掀向海边的悬崖,一脚失足,整个人坠落下去!
一瞬间他伸出手扣住了崖边的凸起石块,一瞬间他揪住了挽香的衣袖!
怒涛卷起千堆雪,狂悍的拍卷着峥嵘山岩,碎起万丈飞沫。
夕阳如血,他仰头看着挽香,茶色的发丝飞扬,绿莹莹的眸子里满是惊愕和绝望。
第一次听到深爱的女孩子开口对他说这么长的一句话,却竟然是这样,是这样。
“我不明白,不明白……”
那么爱,那么爱啊!他不顾几乎致命的刀伤赶来救她!
他不在乎她支那人的身份,不在乎她已有丈夫,甚至不在乎她的背叛,将最美最好的一切奉送给她,只为博她一笑。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对她的用情更深,这世上她是他唯一的宝贝啊!
挽香!
挽香……
“从来没有。”
他心爱的玉娃娃,垂着血湿的颈子,露出一个残忍却怜悯的冷笑。
她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爱过我么?
────从来没有。
许多个温暖的夏日,他为她亲手挑选浴衣,带她走向日本热闹的廊会,为她吃掉一个章鱼丸子的小动作而欣喜不已。
许多个夜晚,他在书房批改公文,而她像个玉雕成的小娃娃,蜷着身子窝在他书桌一角的沙发上,那样柔软静谧,让他心底无处可说的温暖。
他鞭打了她,心里悔恨的无处言说,看她血迹斑斑的样子,恨不得能替她去疼。
他听说她逃,从会议中间掀桌离开,那一路害怕又痛苦的心情。
她向他吐露第一个字的时候,他的整个世界都万分明亮,还以为这个玉娃娃终究敞开了心扉。
一切一切历历在目,她却在最后关头说,从来没有。
有什么东西生生刺穿心房,缠绕永不癒合的伤。
阳光怎么那么淡,海水怎么那么阴冷,大地怎么那么苍茫?
许多年之前,当他还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男孩的时候,曾经被父亲摸着茶色的头发,轻而温柔的说,将臣。
“不要轻易喜欢谁,你要等着那个人。”
那时候他莫名所以,抬头看着父亲漆黑的发、漆黑的眼,俊美而苍淡的面孔,轻声问,“谁?我要等谁?”
“等你最爱的人。”父亲的微笑很模糊,却很温暖,“将臣,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烂的人,当你遇到这个人后,会觉得其他人都只是浮云而已。”
“等那个人来到你的身边,你一定会知道,所以等着她,要好好等着她。”
他等到了那个人,她也的确如彩虹一般绚烂,可是父亲没有告诉他,彩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却也最短暂的东西。
挽香────
下一刻,鬼塚将臣松开了手。
放开扣在手中的岩石,也放开挽香。
一滴凄凉冷泪划过白皙的脸颊,哀恸欲绝,掉落在风里,冷冷寂灭。
风在耳畔呼啸,他闭起眼睛,任自己掉落万丈深渊。
“为什么,挽香……”
自从遇见你,无日无夜疼痛,加上从未癒合的伤,呼吸,都是无法言说的痛。
没有人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最终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