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交言祸非浅(1 / 2)

第二天天没亮,何天宝就起牀去了商会,先检查准备工作进度,然后指点新

招来的襄理和秘书分头回复南京和上海各路人马的电报和信件。勤奋的江浙商人

只用一个月就发现了北平多了这么个可以利用的渠道。

正经的商业事务何天宝都丢给新雇的几个经理和书记作,他自己对付更麻烦

的事情。

现在何天宝算是跟北平日僞各机关搭上了线,南京的各路神仙都找了上来。

开始的时候还是些跟南北贸易有关的事情,跟着就三教九流百花齐放了。更多的

事情是拖不得的,褚民谊的一个远亲即将就读燕京大学要找人去接,周佛海的秘

书开单子要一批北平土产却不提钱的事情。还有何天宝在汪精卫随从室里的熟人

们——大都是陈璧君的南洋亲戚——轮流来电托他买日本货,何天宝小时候跟着

父母在广东长大,也会说些不大标准的粤语,跟皇亲国戚们说了几天广东话,他

口音都变了。金大爷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问他爲什么北平话突然退步了。

忙活到中午,何天宝通过玉华台报告了禁烟局的人受贿放八路的鸦片进城的

线索。

想不到这个消息竟然惊动了新上任的华北区区长薄有錂,当天下午就有人到

商会给何天宝送来了一笔钱,外加一个口信,叫他务必想办法查清共产党卖鸦片

的渠道,显然华北站想要切断共产党的这个财源。何天宝心里别扭,觉得虽然共

产党卖鸦片不对,但也不该把这事置於抗日之上。他出来找间大酒缸喝了二两酒,

酒后一时兴起折到西单买了些东西。从店里出来,外面下起了大雨,他叫了辆洋

车回家。到金鱼胡同西口时雨差不多停了,何天宝想着贾敏不会做饭,就让车夫

停在润明楼前想叫点外卖。

正要下车,忽然看到一个人从楼前走过,衣着像个机关干部,却让何天宝觉

得面熟,是当初在大栅栏首先开枪的人,那天他穿了身黑色绸缎裤褂,梳着油光

光的分头,像个开宝局的流氓。

何天宝坐在车里不动,把脸藏在车棚的影子里。瞟着那枪手和另一个男人结

伴进了润明楼。

车夫摘了草帽拿条毛巾抆脸上的雨水,看着何天宝,等他付钱。

何天宝愣了一下,算了车钱,又对车夫说:「这么大雨让你从西城跑到西城

辛苦了——来来来,我请你吃顿炒菜面。」

车夫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小心地陪笑说:「先生,让您笑话,我家里有五

个孩子,还没吃呢。」

何天宝多给了两块钱,打发了车夫,一个人进酒楼太扎眼,刚好这时对面东

安市场门前突然摆出了许多小摊,像雨后长出了一片蘑菇。何天宝就背着手一个

个地看过来,心不在焉,只盯着润明楼。

好容易那人出来,立刻叫了辆洋车走了,何天宝想跟上,却看到他那个同伴

站在楼门口东张西望。何天宝按捺住自己,站在一伙打弹子的艺人旁边不动。

那同伴整整衣服向东安市场走来,何天宝不动声色地摸出烟来,借低头点烟

来避开对方的视线,那人并没有向何天宝这一档靠近,而是走向了市场大门,一

个穿得土气、头上插些金首饰、肩上挎个大提包的胖女人背对着何天宝站在那里,

似乎在看墙上的广告。那人跟胖女人说了两句话,似乎是问时间,然后就走进了

市场。何天宝却注意到那人手里的纸袋不见了,显然已经进了胖女人的提包。

那胖女人半转身走开,何天宝认出她是招娣。

何天宝看着枪手和招娣各自消失在人潮中,自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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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敏开门,接过何天宝手里的东西,问:「这买的什么啊。」

「镁粉,照相用的。」何天宝勉强打起精神微笑,「你儿子是半个摄影家,

想不到吧?」

贾敏并不吃惊:「哦。」

「你知道我会照相?」

「特工有几个不会照相的?再说我翻过你行李,见过你的照相机。」

「不是说好了互相信任、精诚合作吗,你翻我行李干嘛?」

「习惯了……」贾敏嫣然一笑,「生气啦?我知道你没那么小气——今儿我

买了好些菜,晚上大显身手,给你烧大餐,满汉全席。」

何天宝张口背出一段相声:「你也别说烧,就是把这满汉全席的菜名说个三

样五样,我就承你的情了。」北平电台天天放曲艺节目,何天宝最爱听这段小蘑

菇的《报菜名》。

「我请你吃蒸羊羔,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贾敏张口就背,

呱唧呱唧背了几十种下来,得意洋洋地看何天宝:「跟我斗嘴皮子,哼!小南蛮

子,服了没有?」

「服了。」

贾敏坐在房檐下的一个小板凳上,看雨摘菜。

「我来淘米!」何天宝闪身冲进厨房,确认贾敏还没有煮饭,拿锅到米缸前

舀米,先把米缸里用油布裹着的手枪塞到最深处,算算还有一个月就是中秋。

还有一个月,就是中秋。

贾敏使出浑身武艺,加上何天宝帮忙,做了水准参差不齐的四菜一汤,搞得

满身的酱油醋。何天宝把饭菜端去摆在当院小桌上,贾敏先去洗澡换衣服,脸上

重新补了妆,头发在脑后盘了个慵懒的发髻。

贾敏梳洗打扮好了,出来一看,何天宝坐在桌边等她,饭菜用纱笼罩着。贾

敏夸奖:「好乖。」

何天宝拿开纱罩,吃一口叫声好。

贾敏端着酒盅笑吟吟地看他,说:「你别累着——这么殷勤想打什么坏主意?」

「我的确有件事求你……」何天宝说,「我就是想跟你照张相——我都没有

你的照片,要不是这次遇到你,再过几年我恐怕就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了。」

贾敏忽然没词儿了,说:「好,明儿要是天儿好咱们去景山照相。」

「我买了镁粉,就是爲了能在屋里照的。」

「屋里有什么好照的?」

「我想要一张你的裸照。」

贾敏楞了一下,淡淡地说:「不行。」

「我们都……爲什么裸照不行?」

「没有爲什么——吃饭吃饭。」

何天宝不放弃:「你不是革命先锋吗?这可是封建思想,先锋女性都说我的

身体我做主。」

贾敏一瞪杏核眼:「我的身体我做主,说不让照就不让。」

何天宝耸耸肩,说:「有理。」

贾敏狐疑地看他,何天宝规规矩矩吃饭,绝口不提此事。吃完了饭,何天宝

帮忙捡了桌子洗了碗,两人坐在堂屋喝茶。

何天宝拿出一捆日本军票放在桌上,说:「这是五千日本军票,给你们的尾

款。」

「尾款?换成大洋的话……好像多了一点儿。」

何天宝说:「这汇率太难把握,少了您担待,多了就是孝敬您的。」

贾敏看看何天宝,看看桌上的钱,拿起象牙烟嘴噙在嘴里,把腿盘上藤椅,

模仿街坊胡同妇女的做派,拿起钱来作势沾着口水数,说:「儿子大啦赚钱啦…

…」

母子俩相对而笑,忘了之前的不愉快。

贾敏问:「如果你是爲了前几天的事情补偿我,就不必了……」

「什么事?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何天宝一本正经地说。

贾敏笑了笑,仿佛轻松了一些,又仿佛有些失落,继续数钱,数完了赞叹:

「汪主席真大方啊。」又问:「你这样资敌,对党国不忠。」

何天宝说:「谁让你是我娘呢,这叫忠孝不能两全。」

贾敏正抽着烟,冷不防被呛得咳嗽起来,她把烟嘴按在桌上烟灰缸里,吐出

一大口灰白的残烟,啐了一口,说:「假惺惺,又问:你们的人敢露头了?」

何天宝说:「你们不会有事的,这次日本人是针对抗团,就算他们往下往,

最多挖到军统,挖不到你们身上。」

贾敏说:「我不正是你这军统特务的太太?」

何天宝听到这话,怦然心动,笑而不答。

贾敏想起何天宝要爲抗团报仇的事,又说:「小宝,听我的,离开这里回重

庆吧。你性子太暴,不适合干这个。」

「你爲什么不回你们的根据地?」

贾敏苦笑:「根据地也很危险。」

何天宝不明白:「怎么?」

贾敏说:「我跟你这军统特务合作过,回去肯定要被翻来覆去的审查。」

「你似乎怕同志多过怕日本人。」

贾敏抱着肩膀,说:「我这叫自讨苦吃,就要吃得下去。」

何天宝看着贾敏,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忍不住走过去把她拥入怀中,

拍拍她后背,表示安慰,说:「你当初只是理想主义者的选择。」

贾敏没有挣扎,大大方方地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轻声说:「小宝,答应我

一件事。」

「什么?」

「如果日本人找上门来,危急时刻,请你杀了我。」

黄昏时刚下了雨,空气格外清爽,晴朗的夜空中月光明亮,照在贾敏的脸上,

头发的影子遮没了她的眼睛,照亮了她的鼻梁和嘴唇,对比强烈的光与影之中,

她的唇形显得格外诱惑。

「别说不吉利的话。」

「干咱们这一行的,哪里还忌讳这些。」贾敏擡头注视何天宝,两人近在咫

尺,呼吸相接。

何天宝点点头,说:「我怎么觉得您忌讳挺多的。」

贾敏「嗤」地笑了一声,伸根手指戳了何天宝额头一下,没说话,闪身走了。

何天宝忽然欲火焚身,走到卫生间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冲了几分锺冷水。

既爲了多抠出几个钱平账,又爲了躲贾敏,何天宝忽然对「苏浙皖联合商会」

开业的事情无比热忱,逼得金启庆和舒六跟着天天加班。

一分钱一分货,何天宝做主请了便宜的家伙铺和棚铺,结果这些人收钱便宜

手脚慢,家伙铺的桌椅也不够,要等头天结婚的两家完了事儿再运来。开业前的

一天,他们直忙活到天黑才算一切就绪,搞得两个旗人火冒三丈。

何天宝提出自己作个小东请客吃馆子庆祝。两位旗人大爷虽然被拖累加班心

里不爽,但旗人传统不能丢,心里再不爽也不能失了老北平的客气,异口同声地

说:「你请我们,笑话了,论年岁,论辈份,哪里轮到你请客?」

三个人争了半天,到底是由金大爷作东,到荷花市场西边一间「大酒缸」吃

了顿据说北平第一的烧羊肉拌面条,又围着大酒缸喝了几壶酒,一直拖到九点锺

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