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会狠狠责备这些一再屈服於毒瘾的人,尤其是在我面前一再保证,不会再屈服於毒瘾的人。但这些年来,我变成会抱以同情。我渐渐了解,绝大多数染上毒瘾的,即使一再 ”下定决心”,还是无法真正戒除。我自己还不是一再”下定决心”,也戒不掉巧克力蛋糕及咖啡?
每个人的人生,都在追求快乐,努力满足自己的慾望。坦白说,不论是巧克力蛋糕及咖啡,还是权利,地位或金钱,脱离不了追求慾望的瘾,在人性及道德上,实在也不比脱离不了海洛英的瘾来得高明;或许应该说,脱离不了海洛英的瘾,其实并不比脱离不了追求其他事物的瘾,来得邪恶。
”瘾”本无罪,追求慾望的满足本无罪,只是,毒瘾的代价实在太大。为了要能一再一再满足这无法戒除的身心依赖,可能只好偷窃,卖淫,抢劫,转做药头,或以其他的不择手段去取得这高昂价格的海洛英,并在注射过程中可能感染到会缠住你一辈子的细菌与病毒。这才是毒品之所以成为毒品的地方。这不应只是一个被泛道德化的问题。
因此,以前我面对毒瘾者,总是带着自以为是的嫌恶,觉得那是与自己的世界毫无交集的罪犯;现在,我则是觉得,那毒瘾者与我有着共同的人性弱点,只是他踩到的坑比较深,摔的比较重,得付出惨痛得多的代价。所以我不再嫌恶,而是深深的同情。
我们是否真的天真的以为,只要把毒瘾当做一种应判刑的犯罪,把毒瘾者抓起来坐牢,就解决了呢? 若他们能选择,回到还没尝试过毒品的从前,若他们能选择,自己下决心就能脱离毒瘾,我想他们一定愿意的。但是,他们恐怕已经没得选择了。或许,在他们接受法律制裁之外,他们更需要的是,大家的包容及协助,否则整个社会即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有天,在例行的查房回诊时,我走到小文的床边,刚好病床前的电视在播放着一件机车抢劫的社会新闻,那抢匪以不熟练的手法,硬抢一位刚从银行领钱的妇女的皮包,不但没抢成,还当场被路人们逮个正着。警察正努力隔开围殴抢匪的羣众。当新闻媒体的镜头带到那抢匪的脸时,一个多么熟悉的影像扫过我脑海,我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气,一阵酸麻从脚底窜起。
紧盯着电视,小文也表情复杂,一脸错愕,不可置信的说出,”他,他,他好像就是我之前那个男友…”
新闻画面里,褴褛的衣衫及蓬头垢面,很难连接起当初的那位爱美懂美的时尚服装造型师模样。意识略显不清的抗拒着警方的拘捕,还一边打着哈欠。我想,大概是正处於戒断症状的痛苦,而又没钱买药,逼急了才会去抢劫吧。我想着佑玮当初的风流倜傥,自信潇洒,前途无量,心里真是为他疼惜…
后记:
照护过这些患者后,我对毒品及毒瘾的观念有些转变。
我想再次强调,这些被称为毒品的东西,虽然对人体会有些直接伤害,不过其真正可怕之处,还是在於,一旦开始使用,将导致非常非常难以戒除的身心依赖,终生成为毒瘾的奴隶。而为了要能一再一再满足这无法戒除的身心依赖,可能只好偷窃,卖淫,抢劫,转做药头,或以其他的不择手段去取得这高昂价格的海洛英,并在注射过程中,可能感染到会缠住你一辈子的细菌与病毒。这才是毒品之所以成为毒品的地方。这不应只是一个被泛道德化的问题。
台湾地区的爱滋病毒感染者中有相当的比例,是经由静脉毒瘾者共用针器,或稀释液所致。这些爱滋病毒会传给一起打毒品的朋友,也会经由性行为传给伴侣,接下来就会衍生爱滋妈妈,及爱滋宝宝,雪球越滚越大。世界上有许多国家原就面临着不断攀升的爱滋疫情,又因为静脉毒瘾的问题,而使爱滋疫情雪上加霜,导致不可收拾的地步。
面对着毒瘾极难真正戒除,以及静脉毒瘾者快速增加的社会现实,联合国为了避免静脉毒瘾者引发更严重的爱滋扩散,及为了减少静脉毒瘾者所衍生的种种健康及社会问题,提出了减害措施 (harm reduction) 的概念。其精神所在,就是我们不能只是把毒瘾者当做罪犯,而是把毒瘾当作一种需要医疗的慢性病。我们可长期给予毒瘾者长效型的替代毒品,就像长期给予高血压患者降血压的药,来减少他们得找药头的需求,以减少交叉感染及毒品交易所衍生的问题;给予正确的讯息,例如,千万别尝试毒品;如果一旦已尝试,努力将之戒除;如果无法戒除,别用注射方式;如果一定得注射,不要重覆使用或共用针器或稀释液。我们还得要使干净针器的取得管道,能够流通顺畅,而不要为了阻绝毒品使用而防堵干净针器的提供。
大多数人刚听到这概念大概都很难接受。不过,这样的减害措施,是以整体社会的最大利益来衡量,是一种两权相害取其轻的,实际可行的方式,而不只是唱”完全禁绝毒品”的高调,这样的高调就像宣导”每个人都应该一辈子从一而终”,一样的不切实际,一样的忽略人的生物性,终将导致疫情的崩盘。面对这个会影响社会各个层面的日益严重问题,大家得多一分了解,多一分包容,并少一分歧视。